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取名大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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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140资讯2022-10-31取名大全32

向往自由不择手段疯批相府小姐vs渴望权力爱而不自知疯批边缘皇子

排雷:架空背景,历史大乱炖,本是《虚颜》同人,但没看过剧的也可阅读此文,不会影响观看体验。

主角:沈沁,子衡

配角:萧寒声,十七,十四,姜书砚,六公主,巫启等

临江仙

一,燕双飞

沁:

画我画好了,我姐姐在哪啊?沈小姐?女孩娇柔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真有意思。我心想。就在刚刚,这名叫十七的姑娘可是目睹了我和情郎共赴巫山的全过程啊,此时不仅声音中全无淫邪之气,竟连我吩咐她做的事也做完了。

我心底不禁涌出一丝好奇。缓缓靠向汤池边,将光裸的手臂搭在台子上,漫声问:你有中意的人吗?

隔着水汽氤氲,可见帘外的一轮明月。我纤长的手指扫过台子上的花瓣,将它们拢在一处。有没有做梦都想梦到的人,有没有朝思暮想,也要留在他身边的人 或许我并不需要得到她的答案,只是想对着天上悬着的那轮无言的孤月倾诉。

我...十七的话梗在了喉咙里。

看来是有啊...我也有,可我爹为了稳定朝局,让我嫁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男人。换做是你,你愿意吗? 我状似漫不经心地问。

我,我父母离世得早,唯一的姐姐也在多年之前走散了,我确实不懂你的感受。不过沈小姐,你可以试着跟相国商量一下,十七好像真的试图安慰我,可笑。

天真。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对这懵懂的丫头说这些,也许是骗了她,却还想得到她的一点理解。思及此,亦觉得可笑。

不再理会她,我再次仰面闭气沉入汤池中,感受着四周的水挤压过来,有一点点窒息。

厅中的十七兀自咕哝着什么,本来都要走了,见我半晌不曾浮出水面。焦急地返回池边,一边用手划拉着水,一边唤我:沈小姐,沈小姐?你不要想不开啊。

真是个傻丫头。我探出半个身子,趁着十七还在愣怔,用双臂揽住她的脖子把她扯入池中,闷晕了她。

不久之后,我请来的高人会用易容术将她的脸换给我,我的脸换给她。

从此,我来做青楼画师十七,她去做相府千金沈沁,替我去嫁将军萧寒声。

而我之所以这么做,是想以一个自由身留在那个人身边,继续和他云朝雨暮,耳鬓厮磨,如果能够助他得偿所愿,那就更好了。

想到刚刚才和那个人春风一度,不禁有些耳热。彼时欢好之后,我半躺在他怀里,手指玩着他垂下的一缕发丝,轻声说;无论如何,明日我都要退了我与萧寒声的婚事。

退婚?他微讶。萧寒声啊,他可是镇国公唯一的儿子。圣上亲封的抚远将军,而且这事还是你爹亲自求的。他的声音带着欢爱后的一丝慵懒和低哑。

我直起身,扳过他的头,让他直视我的眼睛。他是抚远将军,你是宁王,是圣上的皇子。对他,与其让他深以为我情有所钟,不如让他更相信我别有所求,有意依附。

他不以为然那你准备用什么理由退婚啊?你难不成要直接告诉圣上,堂堂相国之女沈沁,与萧寒声已有婚约之际,还不耻与本王行苟且之事吗?说到最后一句时,他将我敞开的纱衣敛了敛,语调轻佻,笑容放荡。

见他这副模样,我狠狠对着眼前这张俊美中带着邪气的脸抽了一巴掌。他的脸被我打得歪向了一边,却好像正合他意似的,他不惊不怒,反而笑出了声。

我偏过头低声说;可我不爱他。

他拉过我的手,垂着眼,声音中不再有笑意,也不看我,只说;你要是真爱我,为了我们的将来,就好好去嫁给萧寒声。

日后他若能为我所用,我自然有办法把你要回来。说到这里,他终于看着我,加重了语气。

但若是不能,等你有一天变成小寡妇,就能名正言顺地来我府里了。他整衣起身准备离去。

我心中觉得好笑,这话他自己怕是也不信吧。但我并不反驳,抢在他急步离开之前,站起身说:我有了身孕。

他转回身,姿态散漫地走到我面前,漫不经心地说:你我又不是第一天相识,鱼水之欢的事情,一年之内有多少我连脸都记不住的女人跟我说同样的话。说完又收起笑容,手抬起我的下颌,盯着我补了一句:好好嫁给萧寒声,好好做你的将军夫人。帮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。

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我心中无声冷笑。如他所言,我们不是第一天相识,可他果然还是不够了解我,我岂会听天由命,任人摆布?不合我心意的安排,不管是谁的命令,我都不会服从,即使是他,也不例外。

我只听我自己的心,行事也只为遂我自己的意。

相府小姐沈沁会奉旨嫁入将军府,而我,将以画师十七的身份做我想做的事。

衡:

我披上衣裳,走出芊影山庄,晚风中带着一丝冷意。云雨之后本该身轻意畅,可我却莫名不能开怀。好似胸中涌入大团浓云一般,有种挥之不去的凝滞和沉闷,风也吹不进来。

今日我比以往走得都要匆忙,这种好似落荒而逃的感觉让我烦躁不已。一呼一吸间,鼻间仿佛还萦绕着她的香气,可深嗅又捕捉不到了。风吹散了她味道,却吹不散她留在我眼底的影像。

今晚在她那张妩媚的脸上呈现了太多复杂的情绪。大抵是因为她不日就要嫁给萧寒声了。她说她想退婚,她说他不爱他。可那又能如何,我和她从来别无选择。我需抚远将军的助力,相国府需她的婚姻稳定朝局。

我将她脸上的不情愿、不甘心尽收眼底。却只说萧寒声毕竟家世显赫深受重用,这婚事又是相国自请天子允婚,暗示她没有拒绝的余地。她却说我是宁王,是皇子。我猜她想让我倚皇子之势为她出头。可我心底没过冰冷的自嘲,我能吗?我敢吗?

骨肉亲情在天家威严面前不值一提,朝中波诡云谲,太子才薨不久,储君之位空悬,若我此时求娶相府小姐,摆明了有意拉拢宰辅,欲结党争储,皇帝一旦深究,莫说封号被夺,便是命也难保。

我有意刺伤她:难道你去告诉圣上,你与本王行苟且之事?她毫无羞怯之色,秀颜漫上一抹凶狠,甩了我一巴掌,那模样像是被惹急了的小兽似的。是我熟悉的她的样子,我笑了。

未来如何,我不知道,也不愿深想。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做将军夫人,我能得到萧寒声的助力,这样日后才不会屡屡被掣肘,才能随心所欲。而她也能.......罢了。我说了些言不由衷的承诺,规划了虚无缥缈的将来。或许这么说,我和她都会好受些。

我走时,她说她怀了身孕。我有一瞬间的失神,转而想,大抵并无这种可能。我与她每行此事都十分谨慎,从未不管不顾。想必是她为了挽留我做的最后挣扎。便又故意说了些轻浮之语让她死心。

她固然会嫁给萧寒声,成为将军夫人,但始终会是我的阿沁。这么想着,我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。

二,别南枝

沁:

自与十七换脸之后,我便在芊影山庄休养,这是宁王送于我的私宅,从前是我和他花前月下的幽会之所,算是个冷僻之地。料想他笃定我好生在将军府做夫人,近日绝不会来,便安心等着十七来寻我。偶尔也去市井露脸走动,免得十七的熟人找她不见进而生疑。

那日在鎏金坊中出入,又见到那道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,他牵着一个油头粉面的红衣女子进了屋中,两人高声调笑,敞着门也不避讳。我远远地看着,心中不是滋味。沈沁嫁入将军府,他竟真的无动于衷吗。

正自怅然,却见我那平素跟在宁王身边点头哈腰的蠢哥哥,正和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站在廊下说着什么,那女子倾身听着我那蠢哥哥吩咐,畏畏缩缩似是在怕。她的身形给我熟悉之感,细一回想,倒像我的陪嫁丫鬟小倩,装束也和她颇像。她不在沈沁跟前伺候,却在此处和与我平素不和的哥哥聚头,实在可疑。我按捺下缱绻情思,心头警铃大作。想着她是相府旧人,且行事鬼祟,难保不会识破沈沁的身份,使些鬼伎俩,恐怕坏我大计,择日必除之。

果然,过了两日,街头巷尾都在传将军与夫人成婚当晚遇袭的事,更夫在府外都听得打杀之声。想来或许是我那蠢哥哥的手笔,这小倩断乎留不得了。

我趁小倩独自出府采买时,以十七的身份诓她说我来送沈小姐之前托我做的画。小倩知道我和宁王的关系,也知道我曾托十七画我的风月像,却不知换脸之事。但她自是不敢把这种画大喇喇地带回将军府,也自是不敢藏在身上。便说带我去芊影山庄,那边也有小姐存的一些银子,也可顺便付了作画的钱,还叫我以后在人前不要提给沈沁作画的事也不要来将军府。我暗笑,这丫头一边顾着主子名声,一边却要帮着别人害主子的命,真是矛盾。

我就从来不会有这种矛盾,更不会有所纠结。

我在芊影山庄用袖中匕首结果了小倩,并没有给她说遗言的机会。

在我慢条斯理地清洗手上沾染的殷红时,十七如约而至。我把小倩的尸身指给她看,只有让她见了这血腥场面,她才会知道我的手段,老老实实为我做事。毕竟她所见,她姐姐如今在芊影山庄的汤池里疗养续命,没有我的药便会朝不保夕。

十七只好依我。

当晚,我又去了鎏金坊,是想看看他会不会再去。竟还真望见了他,他却是不知为何怏怏不乐的,时不时地把玩着酒盏陷入沉思,还在中厅大发了一通脾气,把跟在他身边唯唯诺诺的相府少爷,还有老鸨姑娘们吓得三三两两跪了一地。见他拂袖离席,我戴上面纱假意低头从廊下走过,故意与他相撞。面纱应时而落,他望着我的眼神定住了。我知道,这表示他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兴趣。四周人头攒动,而我望着他的眼睛,不闪不避。

我们以前见过吗?他狭长的眼睛微眯,显露出探究的神色。

回王爷,奴婢是鎏金坊新来的舞姬。我故作低眉顺目,娇娇怯怯的样子。却又时不时用眼波溜着他。

今年多大了。

十七

叫什么名字呀。

十七

抬起来。他用修长的手指抬起我的脸,我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。

好,以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。他展了展袍袖,吩咐站在身边的我那蠢哥哥道:拿壶好酒过来。

他牵着我的手把我拉进房中。我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,望着他微微扬起的发丝,暗想:你呀你,把我当成你的棋子,却不知自己也在我的局中。

这一晚,他醉眼迷离,只是许久不见笑颜。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眉眼;你的皮相生得很好,只是这双眼睛和这张脸倒是有些......他是想说格格不入吧。

这双眼睛不是这张脸原本主人的,它们是我的眼睛,曾经那个沈沁的眼睛。于换脸而言,骨相、五官走向甚至皮肤肌理皆可调整,唯独眼睛无可更改。

王爷是觉得奴的眼睛生得不好看吗我软倒在他膝头。

不,是极好。他终于笑了,俯身在我的眼尾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,唇齿间流溢出酒香。

有一处院落,那里原本的主人也许以后都没办法再去,你今日之后搬过去住吧。那里的衣裳饰物你尽可去使。他低声在我耳边说,温热的气息像是羽毛,搔着我的颈窝,有种痒痒的湿意。

原来我的东西,他随手便可送人。

衡:

将军夫人,呵。我看着青釉酒盏,想起今日将军府之行,甚是烦躁。

白日里我备下厚礼去将军府探萧寒声的口风,摆明有意与他结交,他却摆了一张臭脸给我看,颇不领情。

在这位抚远将军那里碰了一鼻子灰,我自是咬牙切齿,正捉摸着如何让给他些颜色瞧瞧。却在回廊被一个疾步前行的人撞了个满怀,待要发作,看清来人又顿感畅快。

是阿沁,我与她已多日不曾相见,她着了一身不常穿的淡青色衣裳,发髻也拢得十分齐整,行色匆忙,见撞了我,还俯身叉手行了一礼。口中柔声说着;不好意思啊。

我很少见她如此守规矩的模样,莫不是做戏给府里人看?便突然兴了逗弄的兴致。

见此处并不惹眼,便揽过她抵在转角的屏风上,笑得肆意:我还没有试过在将军府,一定很刺激。

谁知她竟掩住胸口,推开我说:王爷,这是将军府,我是将军夫人。光天化日之下要是被别人看到,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。

她竟自称将军夫人,还为此拒绝与我亲热。想来她入府以后萧寒声待她不错,将军府遇袭那一日,萧寒声应是也保全了她。亏我前几日还紧张她。

我斜着眼打量她:啊...看来萧寒声那天晚上护住你了。难道他也喜欢你?说完才察觉,自己这话有些酸。

随后压低声音拖长语调,贴近她的脸说:没事,他要越是喜欢你,你就越能帮我查出太子到底什么东西落在他手上。对吧?

将军!屏风一侧替我放哨的侍卫的一句提醒,打断了我将在她颊上落下的吻。

我低声在她耳边补了一句:别忘了。她却大力把我推出了屏风。

余光扫见萧寒声走过来,我故作谦雅地对着阿沁行了一礼:夫人有礼了。这当然是做给萧寒声看的。

他口气不善地说;王爷还没走呢?

我淡笑道:啊,相国曾是我的老师,我幼时与阿沁一起读过书。今天,恰好遇到,就闲聊几句。是吗夫人。这话确实不假,既是打消萧寒声的疑虑,也是提醒阿沁,莫忘了往日种种。可她却不答,眼神还避开了我。

想起她今日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态度,我就郁结。

回过神看着眼前跪坐在我旁边,笑嘻嘻给我斟酒的人那谄媚相,更加觉得不顺眼。这人是沈沁的兄长,相府公子,明明蠢钝如猪却还爱自作聪明,竟还在将军与沈沁大婚当日,自作主张派死士去刺杀沈沁。

事后还敢来我面前邀功,说他揣度我的意思,如此一来便可借相国之女横死将军府的由头扳倒萧寒声。看着他那一脸猪相,我冷笑连连,对着他猛踹几下,用匕首抵着他的粗脖子警告:我要的是萧寒声为我所用,谁要你去杀鸡取卵,何况你难道不知沈沁是我的人?沈沁若是死了,你就准备好两副棺材吧。

此刻这蠢猪见我近日对他不假辞色,献媚道:王爷,前些日子,是我不懂事了。沈沁呢,活得好好的。还有那些死士的来处,隐秘得很。查不到的。

见我依旧皱眉,他又涎着脸说:王爷,今日有惊喜啊。说着招手让老鸨近前来。

那穿红戴绿的老婆子一脸谄笑地说:王爷,南浔今日送来一批姿色绝佳的新人。

我的确需要这些秦楼楚馆替我传些风流浪荡,纵情声色的名头。便表现出好奇之色。新人?

老鸨见我有兴趣,笑着说:都很年轻。

有多年轻?我探身凑近。

十五六岁。老鸨附在我耳边说。

十五岁么?也才刚及笄而已。我状似惊讶地提声感叹,大笑着说:这么年轻啊!

老鸨和那蠢猪大概以为我大为满意,也抚掌大笑应声附和道:是啊!

我心中无名火起,盯着老鸨,笑说:年轻好啊。随即甩手打了身边赔笑的那蠢猪一巴掌。咬着字眼说:好你个龟婆子。这么年轻的拿给我。嗯?看着他们被我吓得诚惶诚恐的样子,复又勾起一侧嘴角:有没有更年轻的?

那老鸨如蒙大赦,满脸堆笑地凑过来说:有有有,比豆蔻还小的都有。

我脑中浮现出的却是某人十二三岁时的模样,那时她虽狡黠,却不比后来胆大无惧,眼中也会时而露出些犹疑和懵懂,尚不堪折。遂心底多了几分柔软。

真有啊。我摸着下巴又笑起来。

老鸨和那蠢猪自以为过关,也放声大笑;是啊!

我心火更炽,陡然收起笑容,拢起袖子,又甩了那蠢猪一掌,比刚才更狠:做个人吧你,死鬼婆。

四周的人见我发难,呼呼啦啦跪倒一片。我起身叱道;今天赶紧把这些女孩的卖身契都给我烧了。我如果再听见鎏金坊里有这么小的姑娘,我就一把火把你这院子给烧了,然后回头一刀剁了你。我脑中已经开始构想这场面了。

我的心绪缠成一团,再无心情敷衍做戏,只想回去喝个烂醉。

却不期然在游廊撞到一个女子,她面纱掉下那一刻,我怔住了。

分明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,那神情却给我无比熟悉之感。那女子算是清秀,眸如点漆尤为明亮,见我看她,她也不闪躲。

我们从前见过吗?待问出这句,心中却突然清明。是了,这双眼睛和阿沁真像。眼神总是那般大胆,栖息着野性的光,含着一丝不自知的志在必得的骄矜。那眼神不似其他闺秀一般含蓄闪烁,也不似青楼女子那般带着讨好却自厌。她的眼底总是流动着欲望,燃烧着渴求,生生不息。那是独属于她的鲜活。

眼前女子的形象与阿沁些许重合。

今年多大了?十七。好巧,阿沁也是十七岁。

叫什么名字》十七。一个贱名,想是生来贫寒。

她回我时,状似不敢正眼看我,声音有意压得柔软。却又眼波流转,暗暗觑着我。明明有意亲近,却又故作羞怯之态。这神态,我在阿沁脸上也曾见过。

想到阿沁她今天拒绝了我,还自称将军夫人,气更不顺。不如干脆成全了眼前这个刻意亲近的舞姬。呵,郎情妾意,有何不可?

我让这舞姬陪我饮酒,她的眼睛勾起我几分燥热。鎏金坊终究算不得一个能纵情恣意的好所在。我想起了芊影山庄,它的女主人怕是以后都很难再去,心中莫名空虚,急需什么来填补。

不如就让这舞姬去住吧,不知她穿上那里留下的衣裳,会和阿沁有几分像?

这一晚,我醉得不省人事,梦中忽忆少年时。

三,小轩窗

沁:

世上平民羡慕朱门绣户者不知凡几,若他们得知堂堂相府千金,竟放下身段栖身于一平民画师皮下,大概会觉得不可思议。

毕竟寻常人眼中的相府乃是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,但只有身在其中的才知道锦缎里的虱子,烈火下的焦黑。

当今相国是文官之首,相国夫人则是仁安郡主,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堂妹。我亲生母亲是婢妾,但她在我刚记事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,我便寄养在仁安郡主膝下,故此也算半个皇亲国戚。按说相府中的庶子庶女也着实有几个,何以我如此幸运?

皆因姨娘辞世前嘱咐过我,想要在相府混出个头脸,就要多去夫人跟前殷勤侍奉。姨娘走后,我在偏院由奶母看顾,但她并不尽心,一心巴望着去厨中做事。临近冬日,我屋里的炭却少得可怜,送来的吃食也都是粗茶淡饭,我渐渐熬不住了。

那年除夕,相国和郡主把孩子们都叫去了主屋领赏钱,屋子里暖烘烘的,庶子庶女们喜笑颜开地依次上前给家主夫人磕头。轮到我时,旁人都依例磕三个头,我却整整磕了九个,个个如瓜坠地,咚咚作响。郡主笑着叫我近前来,命身边的侍女取过一个描金小盅,斟了一盏茶。她说:这是今年宫里赐的龙园胜雪,好茶不易得,如今赏你了,你须得拿好。

我接过那盏茶捧在手里,却不想茶竟是用滚水沏的,烫得我差点脱手。但是我忍住了,道了谢站在一边,把茶凑近嘴边慢慢吹凉再一口饮下。郡主笑着看我:真是个好孩子,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要牢牢地攥住,无论如何都别放下。她转头对父亲说: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心性不凡,正好我膝下无女,不如就记在我名下,以后来我跟前孝顺吧。我见父亲点头,又咚咚咚地磕了九个头。

夫人的屋里果然和别屋不同,有许多奇珍宝器,精美绝伦。郡主就任它们摆着,从不把玩。我却终是个孩子,见到精美的器物便忍不住想要碰一碰,摸一摸。她见到了也从不责怪,只笑着看。我也渐渐大胆起来,有一回见屋中多了一支冰裂釉瓷瓶,便抱起来端详,有些沉却着实好看。郡主在一旁坐着吃茶,见我歪歪扭扭地抱着瓷瓶,也不言语。侍女却忍不住上前来拦:小姐,快放手,这是哥窑出的珍品,夫人也才得了这么一支。她来夺,我便躲,却不想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,瓷瓶砸了个粉粹,我也被瓷片割破了手,流了好多血。郡主始终没有挪动身形,甚至还笑着说:拿不住的东西偏要拿,便是自讨苦吃。

自此我便知道,她不在乎宝器,也不在乎我,她会任我胡闹,恰是因为她对两者都不在乎。

我叫郡主母亲,每每向她讨要东西,她总是应允。我和家中其他兄弟姊妹吵闹,她也从不斥责。她也不会强迫我去学女红针织,也不用女则女诫来规训我。好像我可以在家中胡作非为,但我却总是感到憋闷,无处发泄。我能得到的东西越多,我想得到的东西也就越多。

有一回,我难得和侍女出去闲逛,在成衣铺看中了一件绛色纱裙,却有不知哪家的一个小姐与我同时看中,然而铺里只有这一条。我当然不肯相让,那小姐面红耳赤地说是她先来的,还说我无礼,店主在旁急得直搓手。我最烦听人说教,看看那纱裙又看看她,笑着当场把那纱裙撕成一条一条的,留下一袋金叶子转身就走。身后传来那姑娘的啜泣声。其实我并不多么喜欢那纱裙,我只是期待看到对方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失望的样子。

这件事不知为何,过几日竟传扬了出去。平素从不过问我的父亲把我叫到面前厉声训斥:都是个十二岁的姑娘了,行事如此乖张,成何体统!郡主却笑着说:有什么关系,一件裙子而已,相府千金有何要不得的。她能这么风光自是仰赖相国你。父亲冷笑;我只怕她太风光了,丢了你我的脸面。郡主说:外人看到的相府小姐,就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,她做的很好。父亲不说话了。

原来我的风光代表相府的风光,有些相国和郡主不便出的风头不便耍的威风,正可由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姐代劳,好叫下面的人知道相府的权势不可撼动。

此事后不久,上面下了一道旨意,说是宫中召几名皇亲贵胄家的贵女公子入宫随皇子公主伴读。我和长兄皆被挑中。我大感不解,去问郡主:母亲,皇子公主们自幼便在宫中学习,不曾听说与前朝来往。我家兄弟姊妹也自小在家塾中读书,两不相干。为何圣上突然下旨要官宦子女入宫侍读?郡主脸上是少有的严肃;如今东宫太子年岁渐长,冠礼之后便要学着临朝理政,皇子们自然也要从旁辅佐。这些被召进宫的世家公子代表的是朝中权贵之家的年轻势力,圣上此举是要皇子们提前与未来的廷臣建立联系,日后皇室在朝中才不至于势单力孤。

至于官宦小姐么...她顿了顿,看了眼我,接着说:想来名为公主伴读,其实是从中物色未来太子妃王妃的人选。我听她这么说大惊失色,我幼时曾随郡主作为官宦女眷参加过一次宫宴,重重宫闱中仆婢如云,却皆是屏气敛声,气氛压抑得很。我一边给郡主捶腿一边说:母亲,宫中还不如家里自在,阿沁入宫也只有被人颐指气使的份,阿沁不想去。郡主轻笑:你父亲只盼着你能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呢,去不去可由不得你。我急道:可家中又不只有我一个女儿。

郡主用手指勾起我的脸:相府名义上的嫡女只你一人。你平日如何跋扈,相府和我都护住你,正因为你是相府嫡女这身份。如今入宫为相府争取最大利益也是你作为相府小姐的分内事,阿沁,这是你的宿命,你逃不掉的。

郡主开始亲自教我宫中的规矩礼仪,变得少有的严苛。我知再无转圜的余地。

入宫前,郡主对我说:你入宫伴读时,除了太子,对旁人都不要招惹亲近。我问她;太子是谁?穿明黄色四爪蟒袍的就是太子。

我心中想的却是,可我不喜欢黄色,我喜欢绿色,松绿或者石绿都好。

沁:

我父亲受封太子师,和其他几位太子师轮流入宫讲学,地点在上书房。

拜师那天,皇子公主连同官宦子女坐了一室,男子在左,女子在右,中间隔着一点距离。我最先注意到的并非站在最前面身着明黄的太子,而是与他隔着两个人的穿着翡翠色衣服头上戴着青玉簪的少年,他面容白皙,生着一双桃花眼,瞧着有几分眼熟。莫名让我联想到草长莺飞、蓊蓊郁郁这两个和形容人样貌毫不相关的词。旁人大多庄严肃穆,唯独他,时而神游时而观察着前面人的举止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。

众人上前进拜师礼时,他又一改刚才的散漫姿态,恭恭敬敬地行礼,双手奉上一方端砚,不疾不徐地介绍自己。原来他是宁王,真是个有趣的人。

在宫中学习时,我总是忍不住去瞧宁王。他那身翡翠色在沉闷的棕色殿宇中显得很惹眼,像是初春第一棵破土而出的嫩芽,很难不去在意。

他总是皇子中最晚入座的,却又刚刚好在老师到来之前。衣冠都穿戴得齐整合规,却有一缕半长不短的发丝簪不上,就兀自在耳后微翘着,好似他故作恭顺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一丝不羁。我把他当作宫中的一大乐趣,就这么每日观察着他。

我发现,太子师在前面振振有词时,他虽端坐着,放在膝头的手却在做些小动作,像是在抽拉着什么。等散课之后,我悄悄摸到他的位置,发现桌案下有一小团乱糟糟的绿色线头,原来他在课上抽自己衣服上的丝线。我心想,似他这般抽法,不知一件衣服够穿多久。顿觉好笑。

太子师讲的是四书五经,他们能把上面的一个句子掰开了揉碎了硬生生讲个把时辰,我父亲也不例外。他自己姬妾众多还放任家丁大肆敛财,却在这里把孔孟之学讲得头头是道,我越发觉得他像个老狐狸。

堂前的太子师们口沫横飞,堂下的我装作听讲抄书打发时间,偶尔看看宁王,他留给我的侧面俊逸挺拔,偶尔摩挲自己的指节,或是吹开挡在额前的碎发,再不然就是用指头轻点着自己的大腿外侧,总之在我看来他不是全然在用心听学。

那日,阳光从我身旁的窗棂斜斜照进来,刚好直射宁王身上,把他的侧脸照得像在发光。他应是觉得阳光刺眼,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。我将自己的书箧搬上桌案,恰好可以为他遮挡部分光亮,他察觉到突然移来的阴影,视线向我投来,桃花眼微弯。

有点好看呢,我心想。对他笑了笑。

他并没有因此就同我说话,也并没让人来问我的名字。但我并不失落,有什么关系呢,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沈沁这个名字的。

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比预想中早。那日他来得依旧很晚,不紧不慢地入座,小太监在旁边置备文房四宝。他看了眼前面廉王书案上码放整齐的一叠手稿,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,低声问了小太监一句,小太监慌慌张张在书箧里翻找,半晌冲他摇摇头。他低喝了一句:还不快去取,先生若是责问下来,本王回去拔光你的头发打络子。

我想起前些时日,一位太子师要学生们回去誊写《礼记》月令一章,今日正是检查手稿的日子。难道说他没带手稿?这位太子师可是难缠的人物,皇子们犯错,他自是不敢责骂。但他擅长说教,先说古圣先贤的事迹,再捶胸顿足痛陈己过,说皇子们行止有瑕都是自己这个先生的过错,自己有负圣恩愧对社稷,动辄喋喋不休老泪纵横,让那犯错之人手足无措难以自处,唯有连连道歉不敢再犯,那老学究的眼泪便登时收闸。

我心想,宁王若是栽到这位先生手里,怕是会后悔半生。眼见着那小太监跑出堂,我便从书箧中拿出一份手稿藏在袖中,默默退出上书房跟了上去。我追上那小太监拦住他;小公公干什么去?

那小太监满头大汗:宁王殿下的手稿被我落在殿里了。

我笑笑:小公公平时给殿下收拾东西时见过那样一份手稿吗?

他愣了愣,诚实道:没有...

我心下暗笑,他怕是根本就忘了写,白白让这小太监受罪,他好在先生面前有个说辞。可那老学究岂会轻易放过,怕是就他失察也能说教一番。

小公公不必去了,殿里那么大,殿下或是将手稿随手放在什么角落,一时半刻也找不见。我这刚好有一份完整的手稿,是我从前誊写的,不如拿去给殿下顶上。那先生人老眼花,辨不清字迹的。我说着便将袖中手稿递了过去。

那小太监犹豫着接过,又慌慌张张跑回上书房请示。我悠悠然回到座位上,看见宁王正翻着我那份手稿,容色稍霁。

那老学究果然没有细看学生的手稿,只把每个人的翻了翻,确认都写得满满当当,便十分满意。还特意夸奖太子的手稿最为工整,不愧为一国储君。还令堂上众人将太子的手稿传阅一遍。传到我这,我故作一脸虔诚地翻开,发现有的字上的墨迹都洇成一团了,还有几处错字,把毋杀孩虫写成了母杀孩虫,止狱讼写成了止犬公。大抵是灯下睡眼惺忪时的大作,却没想到会被一众伴读瞻仰。

后面有人没忍住窃笑出声,太子怕是脸都黑了。

散课后,我刻意拖着脚步往出走,一步分成两步。果然,走到上书房外的游廊上时,身后宁王的声音笑着问;你怎知他目力不佳?

我暗喜,不回头依旧往前走:我有一回看见他捡到太子殿下掉在地上的一张草纸,对着满纸横七竖八的黑墨赞叹:点点梅花淡墨痕。他又不似其他先生,从不直言评价学生字迹,便猜他是人老眼花却又不肯在学生面前露怯罢了。

他朗声笑了起来:你帮了本王,让本王怎样谢你呢?

我回头会心一笑:那就请王爷记住我的名字吧,沈沁。心情愉快地出宫了。

自与他说过话,我便觉他不再遥远生疏。每每在殿外偶遇,尚可彼此行礼就课业寒暄几句,明明我两个应该是课上最不认真的学生了,却还要故作矜持,想想都要发笑。我真想快快越过这个阶段,但要将关系拉近到何种地步,连我自己也不清楚。但每每看见他出现在我视野里,就有种想要触碰的冲动,就像幼时看到郡主屋里那些宝器时一样。

四,溶溶月

衡:

身为皇子二十余载,我收获最多的是不甘心。

明明同为皇子,太子受重视,廉王得宠爱,而我却只能当陪衬,他们有的我求不得,甚至不能明争。可那些我都好喜欢,好想要。

我的母亲出身低微,即使诞下我,也只得嫔位,她又性情寡淡,并不得宠。我们母子在偌大皇宫里如同会移动的木桩,人人皆知存在却并不怎样敬重。与此相反,皇后和她的嫡长子却似金身佛像,周身笼罩着圣光,凤辇过处,除了父皇人人拜服。

幼时宫中蹴鞠,我把球踢得猛了些撞倒了太子,便被斥责不敬兄长不知礼让,在殿前罚跪了三个时辰,再站起时膝盖传来的剧痛刻骨铭心。

筵席上我的座次总是在皇子中的最末位,平时用的器物也是其他皇子挑剩下的。但在人前我不敢有半点不忿,私下却偷偷把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写在纸上藏在枕下,被母亲翻到,她拉着我的手:你可以有私心,有欲念,但要藏好,永远不要让人知道。

但我并不是时时都能藏好渴念的,十岁那年,父皇考察皇子们的骑射,成绩最优者得圣上亲赐良驹和宝弓。骑射是我所擅长的,良驹和宝弓我也想要,更希望让父皇看到我的优秀,我不想再让。在与其他皇子竞技中拼尽全力拔得头筹,我心中暗笑太子和廉王的骑射果然稀松平常,原也不配好马好弓。父皇把我叫到面前,一面按着我的肩膀说:朕竟不知皇儿有如此技艺,从前当真是忽视你了。一面让人牵过骏马和弓赏我。华盖下的皇后微笑点头,叫人取过一副马鞍给我,还说:这本是本宫给太子备下的,但你骑射俱佳于众皇子,和这宝马雕鞍更配,便赏你吧。我从未像那时一般痛快,赛后骑着新得的良驹在马场跑了好几圈。

兴奋地回到殿中想和母亲诉说,她却不在。我独自用了晚膳,直等到子时,才见母亲脸色蜡黄,脚步虚浮地回宫。她屏退了左右,我上前搀她,她却突然瞪大眼睛扇了我一耳光。我脸上火辣辣的,用手去捂脸,却摸到一手粘稠,仔细一看,竟是一片血渍。那不是我的血。

我端起母亲的手,见上面尽是细小的伤口,汗水混合着鲜血,黏腻殷红。母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:我不是告诉过你,把自己的私欲藏好吗?你为什么不听话?你知不知道,因为你今天在陛下面前抢了太子的风头,皇后让我一整晚都替她绣凤仪牡丹,却只许点一根烛。我哪里看得清,她身边的掌事姑姑却只等我刺得满手鲜血才说娘娘知我心诚,放我回来。

我看着母亲,心疼不已;可是皇后今天还笑着赏了我马鞍,她为何又去为难母亲?她怎会如此歹毒?

母亲摇头;表面功夫她当然要做足。但你要知道,为了权势为了太子,她可以如吕后般狠绝。你若再不知收敛,为母就会和戚夫人一般的下场!还是你指望为母学薄姬自毁面容带你去边远封地?

我忍着泪摇头,她拉过我温声说:明日你拿着你父皇赏你的弓,去东宫跪在皇后面前,双手呈给她说你愿意永远做储君的良弓。她未必会收,但你必须表态。现在就做一个给我看看。 我当即跪在她面前学着说了一遍。

不对。她摇着头;你的表情太僵硬了,你要笑,以后也要笑。只有把情绪藏在笑脸下,才让人看不透你的喜恶。

我不敢再出风头。秋猎时,圣上又让皇子们比谁射中的猎物最多,其他皇子都在猎场中射鹰逐兔,忙得不亦乐乎。我独自骑着马,追着一头鹿,近在咫尺时将箭故意射偏,鹿被箭簇擦伤带血奔逃。我故意让它跑出一段距离,再追上射出一箭。如此反复,直到鹿倒地血流如注不能再起。我在鹿身上绑上绳索拖在马后,再去射其他猎物。比赛结束后,我的名次在太子廉王之后,瞿王之前。皇后赏了皇子每人十支上好羽箭,还特别赞扬我猎的鹿肉好吃,我笑着谢恩。

那年,皇后生辰,宫中举办宴会邀请朝中显贵的女眷入宫同庆。而我母亲这一年却生了重病,天气转凉之后就更加难捱,渐渐形销骨立,皇上皇后来看过一次,只说好生将养,又吩咐御医仔细照护便再不曾来过。宫宴那日,我好不容易服侍母亲睡下,走出殿外,耳中听着远处传来的鼓乐之声,望着阶前夜凉如水,心中生出惆怅。由着自己沿着小路向前走,竟来到镜心湖处,湖中水月亮如银盘,我找着一个山石靠着它坐下,望着湖中月想着不远处的歌舞升平心中五味杂陈。

正思忖间,衣服不知被什么拉了拉,我扭头去看,月色下是一张白净的小脸,一个梳着双丫髻眉目灵动的小姑娘用手指捏着我着的单衣。

哥哥,你不冷吗?她开口问我,声音有几分稚气。

我心想,她怕是从宫宴上跑出来的,不知是谁家不知礼数的小姑娘,竟敢叫我哥哥。:叫我殿下。

好的,殿下哥哥,你不冷吗?她望着我,眼神不闪不避。

哼,你这小妮子。我笑出声。

殿下哥哥,你是在看水中的月亮吗?水中的月亮有什么好看,不如和我一起吃糕吧。她从怀中掏出手帕包着的几块如意糕递给我。

你是从宫宴上偷跑出来的?为何还带着这东西?我睨着她。

殿里太闷了,在那么多人眼下吃东西不舒服。我就跟婢女说我要解手,想出来透透气,顺便顺出几块糕来吃。她笑得露出银白的牙齿。

你这小妮子倒是大胆。我捻起一块她手里的糕,送到嘴边时,突然起了别的兴致,想看这小丫头笑不出来的样子,便转手将如意糕抛入湖中,发出咕咚一声。

月亮的倒影顿时四分五裂摇晃起来。我指着湖中破碎的水月,笑着给她看:水中月一动不动,当然无趣。把它打碎才有意思。

嘿!这个好玩!水中的月亮把糕吃了!殿下哥哥你手法真准,剩下这几块糕也给你,你尽管投,我爱看!不想这小姑娘笑容更大了,把手帕整个塞给我。

我哭笑不得,把帕中如意糕依次投向水月,看着湖中水波荡漾开来,心情竟意外好了许多。

正要多问她几句,有个婢女寻了过来,把她拽到身边:沈小姐,你怎么跑这来了,郡主娘娘要等急了,我们快回去吧。说完向我行了一礼,拉起她便走。

那小姑娘一边挣一边不高兴地说:哎呀你弄疼我了!干嘛那么急呀,又不怕回去吃不到一口热乎的。还不忘回头对我说:哥哥你快回去吧,这里冷得很。

她真活泼,比这宫里人都要生动。

过了几年我在入宫侍读的贵女中又见到了当年那个小姑娘,她五官长开了些,已经是个容貌昳丽的少女了,但她似乎不记得我了。

原来她的闺名叫沈沁,她要我记住。

衡:

我注意到沈沁在散课后总是走得很晚,不知道是想做些什么,心中生出几分好奇。

挑了个日子打算看个究竟。那日太子师的课讲得好生啰嗦,在前面摇头晃脑地阐述何为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我心中不屑,天子治国,为政以德只是表,以威慑人才是里,什么仁政,都是上欺苍天下抚黎庶的漂亮话罢了,所求皆是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的地位而已。听着太子师的长篇大论,我感到腰酸背痛

余光去看沈沁,见她饧着眼昏昏欲睡,却又不敢真的支额酣睡,头一点一点的,像只懒洋洋的猫,有点可爱。

散课后,我和自己的侍读太监驷行走到上书房对面亭子的阴影处,观察着鱼贯而出的学子们,果见其他人都走净了,沈沁才和她的小侍女出来,她四下张望一番,见没什么人,把手中的书卷向地上一扔,迎风转了两圈,粉色裙摆掀起流畅的弧度,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花。她的侍女慌忙捡起书卷,上前拉她说着什么,大抵是让她注意行止。她一把推开侍女,将自己的腿抬得高高的,做了一个起舞的姿势。忽又见上书房的檐角下挂着风铎,便轻盈跃起去击打风铎,风铎摇晃着发出清亮的声响,她就跟着笑了,笑声如清泠泠的泉水。

大概是宫里的规矩把她拘得实在烦闷吧。

一日在路上,我瞧见廉王步履匆匆把走在前面的她给撞了,还没好气地说:别挡路!,廉王本就生得壮硕,这冲力把她撞得退了好几步,她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望着廉王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。回到上书房,我见她手里摆弄着随身带着的一面铜镜,时而对着身旁的窗棂,时而对着另一侧,铜镜反射的光晃来晃去,在我的脸上闪过。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绝佳的位置,把镜子倚在身边小桌上的书箧旁,却不是对着自己,而是对着前面太子的同母妹六公主。我深觉古怪,垂眼思索,再回头去看时,她已把铜镜收起来了。

散课后,我在亭中见沈沁离去,便又折返回上书房,见她身边桌上有一道浅浅的墨迹,像是刻意做的标记,已干了。我不知她要做什么,但乐得推她一把,以她的慧黠,说不准有好戏可看。便对驷行说:去摘一片叶子来,本王要助人为乐。

驷行一头雾水,飞跑出屋外薅了一把叶子回来。我捻起其中一片,盯着他冷笑道:蠢材,一片就够了,剩下的你拿回去自己泡茶喝拌饭吃吧。驷行连连弯腰:奴才遵命,奴才谢王爷赏赐。我瞪着他叱道:滚出堂外等我,仔细别让旁人进来。

等驷行退出去,我将叶子卷成一条,在墨迹上重重碾了碾,让绿色的汁液覆盖在风干的墨迹上。这样明日就不会褪色,看上去也更像陈年污垢,不惹人怀疑。

第二日,我比平日早些到了上书房,静等好戏。沈沁正笑着和六公主搭话。

公主,您真该照照镜子。她一脸认真。

你这话什么意思?六公主皱眉。

公主真该知道自己有多么美,多么迷人。公主今天戴的珠花,沈沁都不曾见过,胭脂的颜色也恰到好处,把公主的气色衬得这般好。她拿出铜镜,刚好立在标记好的位置,能照出六公主的侧颜。

六公主显然很受用,手抚着头上的珠花,笑道:你眼光真是不错,这是尚衣局花了三个月才做出来的,母后只赏了我一人。

怪不得呢,沈沁今日才知何谓:照花前后镜,花面交相映。她将镜子摆好。又笑着说:这镜子能照出公主的容颜,真是它的福气。

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竭尽全力地夸人,觉得又牙酸又好笑。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
六公主却是美滋滋地对着铜镜左照右照,太子师讲学的时候,还时不时瞄几眼铜镜。

太子师也注意到了铜镜,问沈沁为什么把铜镜放在桌上。六公主毕竟年纪尚小,见沈沁被质问有些慌张。沈沁却对她一笑,起身朝着太子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:沁曾闻明君太宗有言:夫以铜为镜,可以正衣冠;以史为镜,可以知兴替;以人为镜,可以明得失。沁虽是女子,有幸与皇子公主一同聆听先生教诲,愿借此镜时时自勉,自察自省,行动不敢有辱我朝贤达风范。那太子师捋着胡须,笑如一朵老菊:言之有理,沈小姐不愧为相国之女,有班昭遗风。

我心中暗笑,她何以突然收心敛性,绝不简单。

正午,我便知道了答案。彼时日光炽烈,穿过窗棂泻在铜镜上,镜面反射的光精准地照在廉王的脸上,把他的脸照得光亮亮的一团,刺目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,躲也躲不开。此时正好是那个最难缠的太子师授课,廉王又不得不正襟危坐。这一个多时辰,只把他熬得苦不堪言。沈沁自己却躲在书箧的阴影里埋头读书。

散课后,廉王愤然起身,去看光源的来处。我装作无意识地站起身挡住他的视线,收拾桌案上的东西。他一把推开我:你让开!气呼呼地跑到沈沁面前,吼道:你有意找本王的麻烦?沈沁面露难色;殿下何出此言啊?沈沁只是看六公主今日格外好看,便拿出镜子叫公主照一照而已。说起来,殿下不觉得六公主今日很美吗?六公主畏惧太子师,却自恃皇后所出,对廉王半点瞧不上。一脸倨傲道:镜子是本公主让她放这的,廉王殿下是要仗势欺人吗?可也要弄清楚谁更势大。廉王嘴笨,被噎得说不出话。

沈沁这丫头,廉王只是撞了她一下,为了这么一点私怨,竟如此费心布局。若有人当真负了她,不知会被折磨成什么样。真是...有趣,实在...妙极。我俯身收拾着书案,笑出了声。

殿下是在笑我吗?不知何时,旁人都散了,沈沁竟站到我身侧,偏着头看我,眉眼含笑。我望着她,笃定道:我笑你的铜镜,又大又亮,真是一面尽职尽责的好镜子。太妙了。她笑意更深:王爷的绿汁也好,又脏又丑,真是片舍生取义的好叶子。我去看驷行,果见他眼神闪烁,直往沈沁身后躲。冷笑道:这还有个忠义双全的好奴才。沈沁忙说:王爷别怪这小公公,是我昨天撞见他捧了一把叶子,细问了他才说的。原来昨天我留在上书房做记号的时候,沈沁并没走远。

回殿的路上,我睨着驷行,冷笑着说:你很忠心啊,把本王的事都跟她说了。驷行低着头,小声说;是奴才瞧着王爷并不讨厌沈姑娘。我默了默。复又冷笑:妙啊,你是觉着把本王的心思都看透了?驷行吓得跪在地上请罪,我哂道:本王不喜欢太聪明的奴才,你且警醒着。

我自认不会被别人的情感左右,也不想让人以为可以用情感左右我。

手稿和铜镜之事,让我和沈沁渐渐熟络起来,她是我在上书房里唯一聊得来的人,聊天的内容除了课业,渐渐也多了些日常琐碎之事。夏日里,我和她站在树荫下说话,我们站得很近,近到可以嗅到她身上梨子般清甜的气味。她正说;太热了,简直想躲在冰室里一整天不出来。一片叶子恰好落在她头顶,我挽起袖子去拂,手将落在她头顶的时候,看见她耳尖微红,心头微漾,故意不动,笑着说:你头上掉了只虫,但本王不敢捉。她怔了一瞬,踮起脚尖,头将将碰到我停在上面的手掌,手下的触感毛茸茸的。她忽又凑到我颈侧,轻轻吹了又口气,笑得甜美:王爷,虫又飞到你身上了,阿沁帮你吹走了,王爷不用怕。我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,莫名觉得心里痒痒的,也许真的有只虫钻到了我的身体里。

刚入秋时,下了一场雨。那日散课,瞿王犹自请教先生。沈沁没有带伞,她那哥哥早就跟在太子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,她自己带着侍女站在檐下避雨。我走到她身边,从驷行手中拿过一把伞,撑开递过去。她却不接,眼睛亮亮的,笑着问我;王爷,从前看过一句:留得残荷听雨声,不知是什么景致。听说今年宫里新种了一片荷花,王爷知道是在哪吗?我勾起嘴角:你想让本王带你去?她不答,我对驷行说;你去追上相国府的大少爷,告诉他小姐被先生留下清谈。叫他先行回去,过会再派车驾到宫门来接。

她显出几分雀跃,对身边侍女说:小倩,你在这里等我,我出去走走就回来。若有人问,你就说...我出去更衣了。我笑:你还真愿意用这借口。(注:更衣是解手的含蓄说法。)

啊?

没事,走吧。

伞下我和她都不说话,只听得雨在伞面滴答作响。我带她迂回着走到镜心湖,湖中已无荷花,只留铺满湖面的一片荷叶。眼前只有雨幕下的一片深绿,晚翠秋声,纵是最好的丹青手,也画不成眼前景致。

她转过脸,眼眸微抬,视线从我深绿色的衣上移到我的脸上,眼里流淌着笑意;果然还是绿色最好看。

本王身上的绿色是残荷的绿吗?

不,王爷是槐树的绿,是燕草如碧丝,秦桑低绿枝的绿。

望着她的眼睛,那只钻进我身体里的虫开始轻啮我的心,让我的指尖都感到麻而痒。

(注:诗出李白《春思》,全诗为:燕草如碧丝,秦桑低绿枝。当君怀归日,是妾断肠时。春风不相识,何事入罗帏。)

我不想要这种感觉,好像我的身体被某种陌生的情绪控制了似的。我想要打破空气中流动的微妙味道。突兀地从她发髻中拔出一只钗,卸下上面的一颗珍珠,挥手抛入湖中,一片硕大的荷叶被珠子打得一沉。我扯起嘴角:今日你见了雨打残荷,也叫你瞧瞧珠打残荷。

我原以为她至少会没了兴致,谁知她凑上来,笑得露出银白牙齿:殿下哥哥,你手法还是那么准。

她记起宫宴那晚了,我想凶她:叫我王爷。

可不知为何,我开不了口。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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