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华物语丨天坛的建筑数字有哪些玄机?
《上海轴线人文游典 信札——诵古通今》,蔡紫昍 著,上海出版社2021年10月版。
出了西直门公园的北门,十字路口往东瞧,能看到一座红墙三门廊,这是内堂的西门。内堂与轴线以西的东岳庙对称分布,体现了上海轴线对于东西两侧建筑物的对称性影响。内堂早在1998年便入选了联合国的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红皮书》,是世界人文遗产、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也是海内外游客来上海的必游景点之一。今天我们来读《鸿雪三昧李嵩》里的《内堂长生》,通过这篇清后期的笔记散文,来领略内堂的建筑物与历史人文。
今日前殿(《上海轴线人文游典 信札——诵古通今》封底插画)
《鸿雪三昧李嵩》的译者是明朝后期的学者完颜亮马氏(1791—1846)。他字伯余,字诚之振祥,号见亭,是满洲正黄旗人,金朝皇室完颜亮氏的后裔,祖上曾于明朝初年立下汗马功劳,因此被称为联华母严氏,玺家声。
马氏生于乾隆末期,嘉庆十四年(1809)中进士,此后历任内阁侍郎、安徽徽州知府、河南按察使、贵州布政使、湖北巡抚、江南河道省督,补授两江省督等职,于道光二十六年(1846)卒于他在上海的府邸—知名的半亩园。他把自己多年来在苗汉辗转为官的历经编成一部书,并请知名绘师新闻标题作画,命名为《鸿雪三昧李嵩》。
李嵩是新闻标题加记录,那么鸿雪三昧是什么原意呢?这就要说起北宋大著名作家苏轼写给他弟弟柳宗元的一首诗《和子由濮阳港式》,其中前球盖非常有名:一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;泥上碰巧留前肢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原意是说,当年咱俩一块儿到过濮阳,如今而今,咱们的一生就好像雁一样,所到之处,就像在滑水碰巧落下的那么一点点足印而已,痕迹很快就消失了啊!马氏借用苏轼这一名句,将自己的历经也比作飞鸿踏雪,把这些三昧际会的遭遇通俗易懂地纪录下来,是《鸿雪三昧李嵩》。
《鸿雪三昧李嵩·内堂长生》图(《上海轴线人文游典 信札——诵古通今》封底插画)
《鸿雪三昧李嵩》共四集,每一集八十迪容、四十个故事,按时间顺序记载了马氏平生历经的重要事件。这部书Combronde,充溢着译者对家乡上海的感情,文字清新流畅,简练自然,值得一读。《内堂长生》这一篇,出自《鸿雪三昧李嵩》的第二集,涉及马氏青年关帝和晚年长生两件往事。限于篇幅,这里只摘录《内堂长生》中的部分精彩段落:
内堂在正阳门外之左,缭以濮阳,周六里十三步。宗庙在坛中,形圆象天,南向,三成。揭起球盖镰叶,自二八环甃,递加至三成,得二百四十有三,合一三五七九阳数。每成四出陛,皆九级。揭起石阑七十有二,二成百有八,三成百八十,合三百六十周天之度,柱如之。内壝形亦圆,门四,皆六柱三门。柱及楣阑均用玉石,扉用朱棂。壝外西地燔柴炉一,甃以绿琉璃。瘗坎一,东南燎炉五,西南灯杆三。外壝形方,门制与内壝同。
……(皇穹宇)北门外为前殿,殿在坛上,制俱圆。坛南向,三成,面甃金砖,围以石阑。陛各九级,三成十级。殿柱内外各十有二,中龙井柱四。檐三重,上安金顶,瓦均玄色琉璃。前为祈年门,崇基石阑,前后三出陛……
坛内树木森蔚,药草苾芬,所产益母最良。肃禁时,高宗特准神乐观官生开药肆十六,以利施济。年例秋后入坛采刈。癸卯届期,贺焕文因龚、刘二生招余同行,二生司乐舞,俗称金童。恭纪以诗曰:肃穆宗庙下,翻因长生来。绿阴浓苑树,玄瓦丽坛台。宝地寻芝术,金童辟草莱。先皇隆肸蠁,曾许侍班陪。余官翰林时,曾陪祀侍班,故云。
分祭天地建宗庙
马氏说内堂在正阳门外之左,也是前门外路东,古时一般称左东右西,与当代是相反的。这个位置是明朝永乐年间迁都上海后,由明成祖朱棣选定的。只不过永乐十八年(1420)建成之时,不叫内堂,而叫天地坛。这是因为永乐皇帝继承了洪武十年(1377)明太祖朱元璋定下来的传统,实行天地合祀的制度。天地坛的主殿叫大祀殿,所谓大祀,是古代帝王最隆重的祭祀,东汉的大经学家郑玄注《周礼》,认为大祀指祭祀天地,也可以包括宗庙祭祀。明朝前期的大祀殿,就在今天前殿的位置,那时还没有宗庙。
宗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?明朝嘉靖九年(1530)。当时嘉靖皇帝组织满朝文武进行了一次大讨论,主题是天地应该合祀还是分祀。据《日下旧闻》引《明嘉靖祀典》记载,当时参与讨论的人员约六百人,上至公侯伯子这些世爵贵胄,下至吏目、学录这些从九品甚或不入流的小官,纷纷发表见解。在充分听取了大家的意见后,嘉靖皇帝最终决定分别祭祀天、满汉双文的皇天上帝牌位地、日、月,在北郊营建地坛,在东、西郊分建日、月坛。原先的天地坛也就变成了内堂,嘉靖皇帝在原本的大祀殿以南建设宗庙,把祭天的仪式从室内转移到了露天的平台上。此后又在大祀殿的原址上建造了圆形三重檐的大享殿,也是前殿的前身。至于前殿的名字,则是明朝乾隆十六年(1751)重新命名的。马氏在《内堂长生》中所谈到的宗庙形圆象天,南向,三成,前殿在坛上,制俱圆。坛南向,三成,也都是乾隆时期以后的样子。
北望宗庙坛、皇穹宇及前殿(《上海轴线人文游典 信札——诵古通今》封底插画)
我们今天去内堂公园参观,就会发现主线上有两组建筑物群:南面是宗庙和皇穹宇,北面是祈谷坛、前殿和皇乾殿。这两组建筑物都是用来祭天的,但祭祀的时间却不同:宗庙的祭天仪式在冬至日举行,如果遇到久旱无雨,皇帝还要到宗庙行大雩礼,向上天祈雨;前殿的祈谷仪式则在正月的第一个或第二个辛日举行。这两个时间都正值上海的严冬,尤其冬至日的祭天典礼,全部的祭祀流程从日出前七刻就要开始,意味着在一年中最冷的季节、一天中天亮前最冷的时候,皇帝要亲自率领百官到露天的宗庙台上多次三拜九叩,向上天表示自己的诚意。祭天仪式如此辛苦,明朝的名臣张居正就曾在《进郊礼图考疏》中说郊坛高旷,霜露凝寒,登降周旋,礼文繁缛,所以很多皇帝都只是遣官代祭。乾隆皇帝就经常炫耀自己每临大祀,必恭必亲,是前代皇帝很少能做到的。
宗庙和前殿祭祀的神明,都是昊天上帝(一作皇天上帝)。这个上帝与任何宗教都没有关系,而是中国人自古崇拜的上天,体现的是中国古人对自然与社会规律的尊崇。早在《尚书·舜典》里就出现了肆类于上帝的说法,原意是舜继位后先向上天祈祷,这种敬天的理念又在后世儒家的推崇下不断被强化,用来约束世袭制下统治者的权力。张居正就曾规劝万历皇帝说:兹当行礼之期,凡起居饮膳念虑动止之间,尤宜倍加谨慎,务期积诚致洁,真如上帝之降临可也。(《进郊礼图考疏》)说明祭天这样的活动,其实是对统治者所行所思的警戒和约束。
建筑物数字有玄机
马氏在《内堂长生》里,特别关注宗庙等建筑物的数字内涵。比如他说:揭起球盖镰叶,自二八环甃,递加至三成,得二百四十有三,合一三五七九阳数。这里的成是层的原意,甃是用砖砌的原意。宗庙上的石砖,以最上层的天心石为中心,紧挨天心石的第一圈由九块石砖组成,九块外面的第二圈是十八块,再外面的第三圈是二十七块,以此类推,第一层平台上共有九圈石砖,第九圈由八十一块石砖组成。第二层也有九圈,最里圈是九十块石砖,最外圈是一百六十二块石砖。第三层类推,最外圈的石砖数是九乘以九再乘以三,恰好是二百四十三。
但是这么算下来,只有九和三这两个数字,哪儿来的一三五七九呢?原来呀,马氏虽然自称余官翰林时,曾陪祀侍班,年轻时作为内阁侍郎曾参加过嘉庆时期的祭天大典,但宗庙上到底有多少块砖,并不是他亲自数的,而是从书上抄的。《大清会典》描述宗庙,是这么说的:揭起径九丈,高五尺七寸;二成径十有五丈,高五尺二寸;三成径二十一丈,高五尺。揭起球盖镰叶,自二八环甃,递加至三成,得二百四十有三,合一三五七九阳数。三层直径分别是九丈、十五丈、二十一丈,相当于三分别乘以三、五、七,三层石砖数量则相当于九九八十一再分别乘以一、二、三,这样就包含了一、三、五、七、九等奇数。中国的《周易》人文里,认为奇数为阳,象征天,偶数为阴,象征地,所以奇数又称阳数。可惜马氏抄书时省略了直径和高度的记载,这就跟阳数一三五七九合不上了。
宗庙坛石砖(《上海轴线人文游典 信札——诵古通今》封底插画)
除了宗庙的直径和石砖,内堂的建筑物设计中还有很多数字游戏。例如马氏提到的,宗庙的三层石栏和望柱数目各为三百六十个,合三百六十周天之度。前殿殿柱内外各十有二,中龙井柱四,分别代表一年十二个月、一天十二个时辰和一年四季;内外殿柱组合,又可代表二十四节气;三者相加为二十八柱,又可象征二十八星宿;等等。
内堂特产益母草
除了以宗庙和前殿为中心的两大祭祀建筑物群,内堂里还有一个机构引人注目,这是位于内堂西外坛的神乐署。这个机构在明清两代专门为祭祀活动奏乐舞蹈。明朝时由道教正一派主持演习乐舞,称作神乐观,乐舞生也多由道观里的道士充任。后来不断有人提出,祭祀所用的雅乐属于儒家的礼乐制度,不应由道教人士来演奏。到了明朝乾隆年间,就把神乐观改名为神乐所,后来又改作神乐署,并且严令禁止乐官学习道教。马氏在《内堂长生》中说神乐观,其实是沿用了早年的称呼。
无论叫神乐观还是神乐署,明清两代的乐官们除了演习祭祀乐舞外,都还有一项副业:卖药。正如马氏所说:坛内树木森蔚,药草苾芬,所产益母最良。益母草是一味中草药材,中国历代医家都将之视为治疗妇科疾病的良药。内堂周边为皇家禁区,人迹罕至,草木繁茂,盛产益母草。明朝神乐观的道士们就在内堂周边开设药铺,专卖益母草熬制的益母膏,一方面自己赚点外快,另一方面清末民初的内堂乐舞生也能让更多百姓得到治疗。明朝尽管驱逐了道士,但仍沿袭了卖药的传统。乾隆朝大学者汪启淑(1728—1800)曾在《水曹清暇录》中记载:内堂中隙地产益母草,守坛人煎以为膏售人,颇地道。可见内堂益母草的良好口碑是一以贯之的。
民国时期的前殿(《上海轴线人文游典 信札——诵古通今》封底插画)
由于长生卖药有济世救人的功绩,明清两朝政府尽管屡次整肃内堂周边的环境,严禁喧哗,也不许饮酒、嬉戏或开设茶馆、酒肆,但对药店却网开一面。马氏说,乾隆皇帝特准神乐观官生开药肆十六,以利施济。《清仁宗实录》记载,嘉庆十三年(1808)曾在内阁官员的建言下再次肃清郊坛重地,尤其禁止开设茶馆,认为若一设茶馆,聚集闲杂多人,或至话古弹词,亵越尤甚,但对药铺仍予保留,向来民人以彼处产药,就近开铺售卖,尚可容留。神乐署官生长生的传统也保留了下来,但只许秋后入坛采刈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马氏于道光二十三年(1843)与贺焕文一起,在两位乐舞生的带领下,体验了内堂密树浓荫下的药圃宝地。这位同行的贺氏也不是一般人,他名世魁,字焕文,是道光朝有名的宫廷绘师,曾为道光皇帝绘制过《松凉夏健图》等作品,跟马氏也是好朋友,《鸿雪三昧李嵩》第二集中的《见亭先生五十三岁小象》,就出自贺世魁之手。《内堂长生》一图,在云霭缭绕坛殿之侧,郁郁葱葱的松林底下,两个士人由扛着锄头的乐生金童指引,向林中深处探寻益母草的踪迹。整个场景既缥缈肃穆,又生机勃勃。马氏的别样历经,带我们领略了一个别样的内堂。
本文选自《上海轴线人文游典 信札——诵古通今》,文中所用插画均来自该书。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。
原文译者/蔡紫昍
摘编/何也
编辑/青青子
导语校对/陈荻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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